熟識紅茶姆也

熟識紅茶姆也 雙全紅茶

本篇文章登在"今日南紡",當時獲得極大的迴響。作者寫作的動機是因為母親去世不久,必須趕在百日內結婚,有一回他來紅茶店,紅茶姆見他衣服有個小破洞,就隨手幫他補了補.他在一旁看著看著,想起自己的母親,心有戚戚.後來紅茶姆過生日,他就寫了這篇<梅雀>送她.生日當天由大姊讀給紅茶姆聽,她開心得猛擦眼淚......

作者:作者:吳佳旻

第一次看到她,她正坐在她另一半摩托車的後座,在我送我現在的另一半回家的巷口,呼嘯而過,她皺著眉頭,似乎瞄了我一眼;時間是民國七十九年三月十日晚上十一時許,當時,閃過腦際的念頭是:「糟糕!」

第二次看到她,是在她的家裏,我正打算離開,那老爺摩托車卻「嘎─」的一聲,停在門口,她的女兒示意叫我留下,待她和她的另一半進了門,她的女兒才介紹我們認識,在我微笑點頭相迎時,我又看到了她那皺著眉頭的雙眼;時間是距離第一次看到她時約一個月後,同樣是晚上十一點多,當時,閃過腦際的念頭是:「不妙!」

果不其然,糟糕加上不妙,事後從她女兒的口中得知──她認為我:「怎麼這樣瘦?」這時的我,也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人生的路是無限寬廣的。」我的父親曾告訴過我。

「皇天不負苦心人。」我的母親也不只一次提醒我。

君不見,拿姓仁兄,以一矮小之軀,縱橫江湖,稱霸歐洲、建立帝國,而且他的字典從未出現過「難」這個字嗎?(想想也是,中國人每個有字典的人,一定會有「難」字,法國人的字典會有「難」字,那才怪!)

「天無絕人之路」──我鼓勵著自己!

果然,過了不久,我已「滲透」進去她和她另一半經營的店裏頭,當起助手來了,懷著朝聖又尷尬的心情,第一次下海洗起絡繹不?而來的杯子,第一次見識到純正泡沬紅茶的濾泡過程,第一次看到熬煮一大鍋白糖水,第一次瞧見如何把一條小小的橡皮圈將幾大杯量的紅茶外包袋,圈紮得實實在在,第一次面對熙來攘往客人的異樣眼光(他們臉上寫著「怎麼多了一位小伙計?,莫非......」的表情),卻也是第三次看到不時緊鎖的眉頭,隨著夏風吹來,我的心也涼了半截。

所謂「咫尺天涯」,也不過是你的一隻腳交替不斷地放在另一隻腳的前面,走出來的。既已跨出了第一步,天涯也就縮短了一步,而咫尺也推進了一步啊!加油!──我是個很會激勵與安慰自己的人!

就這樣,只要有空,我就常常跑去她的店裏幫幫忙、閒話家常;漸漸地,揭開了她的神秘面紗......

她是家中的長女,底下有兩個妹妹。就讀國小時,父親過世,寡母只得學習製作肉圓沿街叫賣以養家活口,年僅十歲的她即須負起持家的責任。學校午休時間,當其他同學正享受香噴噴的便當時,她必須趕回家洗衣煮飯、整理家務,常常因此趕不及返校而被老師罰站。日子久了,連老師也覺得奇怪,追問起來,才知道她的處境,竟忍不住掉下淚來。小學即將畢業時,她因家境貧困被迫放棄升學,為此老師還曾親自做家庭訪問,希望四育兼憂的她能繼續升學,怎奈,家庭經濟實在無力負擔,母女抱頭痛哭,婉拒老師的一番好意。至此,十來歲的她,儼然成為「家庭主婦」。

她所住的大雜院裡,也有同樣貧困的鄰家兄弟,她時常利用空檔劈柴燒水供應大夥兒洗澡。有道是:患難見真情,鄰家的老大最後竟成為她的另一半。貧窮雖然是「緊箍咒」,而志氣卻是「金箍棒」,倆夫妻胼手胝足,努力經營香腸熟肉攤,只是孩子陸續出生,經濟愈見拮据。在一個偶然的因緣裡,同樣擺路邊攤賣紅茶的一對老夫婦,因年邁且孩子皆已成年,有意收攤不做,見她夫妻倆及其寡母老實又勤奮,且生養五個孩子,渡日不易,於是主動傳授泡紅茶的技術,還正式認了她那乖巧懂事時常會幫助老夫婦招呼客人的大女兒為乾女兒。

從此,專心經營紅茶攤,成為往後維繫一家八口的命脈。因為無自家店面,只得廁身巷口,每月須繳靠牆租金。夏天生意最旺,揮汗如雨卻不敢稍坐休息;冬天寒風從巷口襲來,搖茶的手也抖不掉酸冷的心。她家的孩子放學後,必須去攤子幫忙洗杯子、搖紅茶,趁客人稀少的空檔,才蹲坐在攤邊小矮凳上寫功課、讀書兼拍打隨時會襲擊而來的蚊子。

民國六十八年,市政府嚴厲取締路邊攤,一家人面臨斷炊之虞,在愁雲慘霧之中,幸好天無絕人之路,巷口第二家商店因資金周轉不靈欲出售房子,經衡量當時情勢,乃咬緊牙關,忍痛賣掉舊房子,以籌措資金購置了現今的店面,始得落地生根。

了解了她的生活面貌,我也同時看清了她真正的容貌—─除了刻劃著歲月的風霜以外,原來她還是個大近視!這發現,對我而言,真是喜從天降!前述糟糕、不妙的念頭和涼了半截的心情,從此一掃而光。往後的日子,她看我,我看她是越看越有趣;過了不久,我已尊稱她一聲丈母娘,她叫我一聲乖女婿了。

和她的二女兒結婚之後,仰仗她的地方更多了。每天早上把兩個小麻煩交給她料理,到了晚上一點也不麻煩地將她拿手的料理,填飽我的肚子。她是虔誠的佛教徒,雖然沒有多餘的時間上佛寺講堂聞霑法雨,而常引以為憾,但在實際生活作息中,卻能處處實踐教理,讓接近她的人心生法喜。這絕非我阿諛奉承之語,平時不為人知的急難救助,每年固定造訪孤兒院,供養出家師父外,每天早上六點多開始燒開水,沖泡紅茶時,除了手忙腳動外,嘴巴也沒閒著─—但可不是三姑七嘴、六婆八舌,而是口持大悲咒不斷,直到工作告一段落。我有幸能在上班前喝到一杯她親手沖泡香氣濃郁,法喜充滿的「大悲紅茶」,常因此而感動莫名。有時看她實在忙得超過限度,勸她歇息,她總是微笑著以台語回答說:「前世殺人放火,這世做牛做馬。」她認命地逆來順受、教養子女、扶助翁婿,奉養如今已中風的老母,連女兒的丈夫、孩子也「並蒙恩澤」了。

她現在還是皺著眉頭看著我,說我瘦(我也確實沒有辦法於談笑風生間,輕輕鬆鬆地掄抱起她那份量日重的女兒);不過,有了「瘦身」招牌,她那些拿手好菜,總殷勤地往我的嘴塞,我也因此多體會出一分「愛烏及屋」真切關愛的心意了。

我嘗想菩薩的法相總是慈眉善目,而我的丈母娘卻總是皺眉瞇目,但這不一樣的眉目之間,我卻能感受出同樣的慈悲情懷。印象最深的,是她幫我縫補我母親生前亦曾替我修改過的短褲,在昏黃的燈光下,她低著頭,手捻著針線,而我模糊的淚眼中,感覺彷彿母親又活在我的面前......

一時有感,於焉寫下:
「她是經霜的梅,走過艱苦的年代,依然馨香悠遠;
她是躍動的雀,沒有亮麗的羽翅,卻是賢能雙全。」
我愛梅雀─—我的丈母娘。